2013年6月30日星期日

王贵的故事

我叫王贵,我媳妇李香香。我们两个是银川的中专同学,毕业后结婚,现在孩子都上初中了。  

我毕业后一直在本地的医院做检验员。工作很规律,拿到需要检验的样本,按照手册和书本上的步骤,取样,放到仪器里,读出结果,填进报告或表格。一步一步,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家里不用我操心,香香人很泼辣能干,她娘家住的近,孩子又很乖,我什么都不用做就什么都安排好了。家里买了房子买了车,这似乎就是我和香香很早的时候梦想的生活。那时候她喜欢我踏实,我喜欢她直率,我们觉得一辈子都呆在一起就是幸福。

但是现在我就是觉得生活沉闷无比。于是我开始下班后晚回家,先是和同事去打台球。为了提高水平,我还专门买了一根好木头的台球杆。打了几个月之后水平还是不太提高,我也打烦了。于是我开始去网吧里打魔兽。魔兽这个游戏是个好东西,我可以有各式各样的先进武器,过关斩将,威武无比,还有一把小弟跟随。我感觉自己很伟大,当然只有在游戏里。于是我开始花很多的时间去想怎么才能在魔兽游戏里更伟大,我上班的时候想怎么通关,我花钱跟别人买新鲜的武器,我开始整夜的呆在网吧里。。。

香香终于受不了了,有一天我需要回家拿钱充值买新装备,她直接就气势汹汹的质问我。我觉得我没做什么呀,我不抽烟,不喝酒,不像其他北方男人那样喝高了就打老婆,我也没有时髦的搞什么小三小四的,打打游戏算个什么?但是香香不依不饶,她骂我不顾家,不顾她。我也生气了,她凭什么管头管脚还有管我打游戏?于是我也骂回去。越吵越激烈,她抓起个杯子就砸在我脚下。我打游戏的豪情好像被怒火催了上来似的,于是我挥起胳膊,扇了香香的脸。。。

打出去我就愣住了,我从来没有打过香香啊。剩下的事情我好像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香香走了,她没回娘家,她离家出走了。

一个星期后我才找回我的香香。她躲到临县的同学家去了。我发誓再也不打游戏了,我们言归于好。岳父开明,鼓励我们两个人去旅游,花点时间单独在一起。于是我们两人来到丽江,准备去泸沽湖看看水,划划船,休闲一下。

到了丽江的那个早上,我们没有直接到大名鼎鼎的丽江古城,也没有购买任何旅行社的一日游两日游。既然我们是来休闲的,那我们就慢慢的坐个班车过去,住在风景秀丽的泸沽湖边, 慢慢休闲。在丽江客运站,我们正准备买车票的时候,看见检票口有两个背着大背包的人正在打听进站时间。打听完了,这一对夫妻样的就往候车区走过来。男的圆头圆脑,带个眼镜,女的白净水灵,蓬蓬的头发染成金色。他们的背包大概有半人高,看起来也很沉,但是他们脸上的神情,在这个拥挤的候车室里格外的显眼。和那些呆呆的拎着一堆大小包等车的人不一样的是,他们的神色是悠闲的,放松的,好像在自家的院子里散步。他们两个看着一点也不像杂志照片上那些蓬头垢面,胡子拉差的背包客。看着他们走过来,正等车的另一个圆头圆脑,年纪不轻的男人走过去跟他们搭话,正好就在我们旁边。原来这一对背着大背包的是要去虎跳峡徒步的,来搭话的男人也是要去虎跳峡徒步的,他还指着另一边的文质彬彬的女的说那是他媳妇,正守着一大一小的两个背包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原来这两对书生气的夫妇是去同一个地方徒步的,他们算是碰到一起了。

我们也是读过关于虎跳峡景区的介绍的,好像有一日游。听着他们乐呵呵的讨论关于虎跳峡的风景,香香感兴趣了,于是就问他们关于班车的时间,原来那个班车是当天下午返回的,中间正好有几个小时看风景。既然香香有兴趣,那我们就坐上同一辆班车,往虎跳峡去了。我们以为第二天我们会到泸沽湖,虎跳峡只是休闲游旅途中的一个小岔道,结果虎跳峡之行将我和香香引上了另一种更让人乐此不疲的旅游方式。。。

去虎跳峡桥头镇的班车不大,大部分乘客都是去中虎跳当天返回的,只有我们看到的那两对夫妇是要在桥头的山脚下下车,然后走小路翻过山顶,去中虎跳的。本来班车路途不长,应该两个小时就到的。结果路上在修路,班车很不幸的被堵了两个小时。于是在这四个小时里,车里一群原本互不相识的陌生人一边看着修路车铺沥青,一边聊着聊着就熟悉了起来。有那么四个东北姑娘,带了一兜子的做好的凉拌东北大木耳,黄瓜蘸蒜蓉辣酱,全车的乘客都尝到了。我们后面这一块尤其热闹,一开始我们看到的那一对背包的夫妇也是东北人,后来的那一对是北京来的,这几个人不停的讲他们从前旅游遇到的趣事,听得我们津津有味。在他们的提议下,我和香香决定跟他们一起徒步走高路去中虎跳,泸沽湖就再说吧。

到了徒步的路口,在东北姑娘们的鼓掌声中,班车放下我们六个人。东北姑娘们其实也想一起来的,只是她们有两个穿的裙子和高跟鞋拖了后腿。我们开始向山里走,一边聊天。来自东北的那个男的叫包子,因为那是他微信的签名。典故是这样的,包子哥正是在思考人生的年纪。有一天他和朋友吃饭聊天,大家都说人生就像桌上的包子,没人能光看着就能说出人生的真谛。在啤酒的帮助下,讨论很热烈也很不着边际。于是呢,包子就抓起一个包子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很权威的告诉大家,包子的真相就在包子馅里,只有自己咬了慢慢嚼才能体会到真相。于是包子哥从此成名。从北京来的那个男的,后来我们叫他邬师傅,因为他老是想把我们花钱雇来的包车师傅从驾驶座上赶下来然后自己开车。邬师傅说包子哥的成名故事让他想起了一个美国电影,叫做“城市乡巴佬”。电影里面有三个城里人,正当年富力强,也都算事业有成,表面看起来也可以称作万事如意的。可他们就是很烦恼。烦恼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但是共同的特点就是生活走入平稳之后的倦怠和沉闷,而且今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走下坡路。于是这三个时髦的哥们花大钱买了一个牛仔休闲项目,到新墨西哥的农场里,去给人家放牛。带他们一路放牛的牛仔队长老柯是个真正的硬汉,比黄玫瑰还要酷。老柯每次出现都带着像是刚和人决斗完的无比锐气。城里来的米契笨手笨脚,总闯祸,所以他老觉得老柯会把他干掉精简队伍。后来老柯带着米契到山上赶牛,两个人因为一同给一个垂死的母牛接生而感觉接近起来。米契佩服老柯终生以之为乐的牛仔生涯,于是向他请教人生的真谛。老柯很神秘的举起右手,立着一个食指给他看。米契猜道,人生的真谛就是你的手指头?人生的真谛只有一个?人生的真谛就是一根直线?是一个圆圈?是一个人?老柯摇了摇头,说:“你需要自己去想明白 (You need to figure out yourself)”。可惜老柯在放牛途中因为突发心脏病而死去(据说美国牛仔的饮食极不健康),于是后面这几个城里人的赶牛路途充满艰难。先是被坏牛仔欺负,跟他们打架,然后所有带路的都跑了。只剩下这几个人和几百头牛。米契和他的哥们,赶着牛,翻了山,冒着瓢泼大雨过了河,为了从洪水里救小牛犊纽曼还差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最后终于把牛群赶到了目的地。那个时候米契对他的朋友说,我明白老柯说的人生的真谛是什么了。电影里米契也没说出来真谛是什么,但是他从自己一路赶牛的经历想明白了。

听包子哥还有邬师傅讲故事让开始的徒步感觉很轻松,等到走到坑洼崎岖的山道上就开始艰难了。我和香香出门虽然轻装,每人只背了一个双肩包,但我们真是没有徒步的准备。我穿着平时上班穿的软底皮鞋,香香的旅游鞋也是轻轻薄薄。我们就是被包子夫妇还有邬师傅夫妇忽悠了,不过咱西北人皮实,我们仍旧走得挺高兴。路过纳西村,有几个牵着骡子的村民开始向我们推销骑马,我们都不骑,从老远的地方到了云南,又坐了大半天的车,就是要来走路的。有三个村民还是牵着骡子跟在了我们后面。据说这是他们的规矩,走到陡峭的二十八道弯的时候,总有人吃不消要骑马的。村民按他们抽签过的次序,每两个上山的派一个人牵骡子跟着。如果这两个人有一个到了难走的地方骑马,那么骡子生意就成功了。如果两个人都是硬脑袋,愣是自己爬上山,那村里人就牵着骡子下来,等到下次 再看运气。村民的概念里,骡子生意的运气由老天决定,长期看来是差不多的,而且爬山的城里人大半都体力很不行。我们的后面的三个纳西人隔一阵子问问我们骑不骑,跟包子和包子媳妇的纳西小伙子更有策略,他基本上把他的骡子生意从老天那里抓到了自己手里。包子媳妇一落到队伍后面喘气,他就跟上来说:“你不行了”,   “前面二十八道弯更陡的”。这么十来次的心理暗示之后,包子媳妇果然不行了,还没到二十八道弯就上了骡子。于是在我们的嘲笑声和喘气包子媳妇中骑着叮当作响的骡子到前面去了。包子和我们一起又走了一会儿,听着前面的骡子声越来越远,狠狠的喘了一会,冲到前面追他媳妇去了。剩下我们四个人喘着粗气爬二十八道弯,弯了两下之后,香香不行了,捂着心口说她心跳的难受,还好骡子就在旁边,于是香香也上了骡子。邬师傅他媳妇姓刘,那姐姐可真能走,这一路就是她一个人在前面带路,然后看着时间停下来等我们。她说她出发之前专门锻炼了两个月,每周去三次健身房。这锻炼过的就是不一样,人家自己一步步的上了山顶,让后面跟着的最后一头小骡子落了空。

到山顶时已经下午五点多了,云南八点钟天黑,我们定好的中途客栈还在山里三个小时以外。班车被堵车的两个小时让我和香香加入到徒步队伍中,但是也差点让我们大家都落到摸黑走山路的境地。还好在山顶休息的时候遇到了一对年轻人,一个海南航空的飞行员和他的女朋友。这一对也是为了来云南走路去过健身房的,两人四肢修长,腿力极好,看他们在前面走路就像看两只灵活的梅花鹿在林间散步。他们两个订了两个小时之外的茶马客栈,刚好能在天黑前到达。于是我们一起又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山谷里的茶马客栈,可以休息的地方。在客栈的院子里放下我的不大的背包,我觉得要瘫倒在地上了,香香也说腿和屁股都僵了。他们其他人都说要到客栈的大露台上去吃晚饭,我看着那个上露台的十几级台阶只想摇头,但好像连摇头的劲儿都没了。看着他们六个人上了高高的露台,我又歇了一会儿才拉着香香,扶着台阶旁的扶手挣扎着上了露台。坐到露台上的小板凳上,这才发现这个露台高的好处。因为周围没有房顶挡住视线,坐在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清楚的看到四周高高的玉龙和哈巴雪山。太阳正在落山,白色的山顶还有一点淡黄色的阳光。我们围坐在矮桌旁,看着阳光一点点的消失,四处的山峰从黄色变成绿色,然后变成蓝色,直到越来越暗。有好一阵谁也不说话,似乎这山里寻常的天变黑的过程就是无上美景。直到老板娘端上来八瓶冰镇的大理啤酒, 我们才开始倒酒,然后讨论这一天徒步大约六个小时的成绩。大家都说很久没走这么长的时间了,但走完了这一天其实那个吓人的二十八道湾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香香和我是最没有准备的,自从我们几年前买了车,出门打酱油都开车。爬山对我们来说好像都是好多年前上学的时候春游才有过的。但是我还是觉得我们的临时决定跟着他们徒步是对的,我很高兴我和香香做了我们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想到这里,我的疲倦好像也暂时的消失了。当我们八个人举起酒杯庆祝我们第一天的徒步的时候,我觉得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第二天我们一大早起来接着走,香香说她浑身酸痛。但坚韧的她还是紧紧的跟着大家走。昨天爬了很高的山,这一天基本是下坡。山路左边不时有从悬崖跌下的瀑布,路右边的峡谷低处就是滔滔不绝的金沙江。我跟着香香走在最后,她一路看风景,用新手机拍了很多照片。我看着她那么自得其乐,也觉得很开心。好像我们虽然经历了许多别扭,但是我们仍然能够因为感觉到对方的幸福而幸福。梅花鹿们体力最好,走得最快,他们跟我们一起晃了大半天到了中虎跳峡,吃了饭就立刻下到峡谷下面看风景去了。然后当天下午坐车去香格里拉。我们六个人在中虎跳的客栈歇了一夜,第二天才出发去了香格里拉和雨崩。

进雨崩那天走了整整八个半小时,从早上八点多坐车到尼农村,走过一个摇摇晃晃的悬索桥,然后就进山里了。这一天的山路不那么陡,但就是漫长无比。一进山就沿着山侧边的小道绕啊绕,绕过了一个又一个山包。走了很久,上坡又下坡,终于看见了一条清亮的小河,那就是雨崩旁边的梅里雪山的雪水汇成的河了。河水冰凉,沿着河岸两边都长着开的正好的野杜鹃。虽然云南的太阳很是毒辣,但在河边走的那一段真是惬意。后来到了山顶,小河不见了,我们就在太阳底下走啊走。走到下午三点了终于进了一片热带雨林,林子里偶尔听到牛脖子上铃铛叮叮叮铛的声音。我们觉得雨崩村应该快到了,很是振奋了一下, 但是又走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我终于累的不行了。那时候邬师傅他们两口子远远的在前面已经不见了,包子他们因为吃坏了肚子更是在遥远的后面,只有我和香香孤单的机械的走。香香已经累的不说话了,我也有一种感觉好像永远都不会走出这一片茂密的林子。我后悔了,为什么要听香香的话跟这些人来这里自虐呢,我们去湖边看看风景,划划船,吃吃新鲜的水产,多好啊。我想拍自己的头作为对脑袋进水的惩罚,但是下不了手,还是省点劲儿吧,剩的不多了,还要走路呢。终于,林子里开始开阔起来,开始有了整齐的伐下来的木头堆在路边,潮湿的路上开始有了马车轮子的车辙,还有马粪和骚烘烘的马尿味。再走了一会儿,拐个弯,就看见了雨崩村的那一大片平平的青稞田,还有村里一个个的小木楼们。

走出树林,是一个藏族祈福的白塔,塔旁边一片洼地积满了水,远处那一大片的青稞刚刚拔出嫩绿的麦穗,在往远看就是高高的山了,山顶都是白色的积雪。终于到了,我和香香坐在路旁歇口气。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觉得空气从来没有这么透明,田里的麦穗从来没有这么翠绿,连脏水坑里雪山的倒影都像水晶一样的清澈。雨崩,因为来之不易,变得特别可贵。而我们,走过我自己从未想象过的长路之后,我们不再是那对在小城市里混日子的小夫妻了,我们见到了外面的世界,我们见到了自己。我知道这就是我们徒步的得到的奖励,这比在网游里打通了的所有的关加起来都有意义。

从雨崩走出来,我们坐在面包车里去香格里拉,香香累极了,靠着我就睡着了。我这才发现好久没看见香香睡觉的时候的微笑了。她一定是喜欢这几天的旅行的。我们本来是要去泸沽湖休闲的,但是运气带着我们走了一条不同的路。我们好像从旅游跳跃到了旅行,而旅行好像让我找到了一些有意义的东西。我看着香香睡觉,我知道,回到银川的生活仍旧会是沉闷的,我的工作仍旧是千篇一律的,但是我很期待和香香一起回到那样的生活中去,因为它对我的意义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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